我想写这样的一篇文章很久了,从几年前我第一次读完《繁花》的原作小说开始,就常常有这样的笔头冲动,但今天是第一次真正动笔,因此现在这个时刻是值得纪念的,2024年4月13日凌晨,两点整。深夜提笔的原因并不是笔者玉玉,而是因为末班地铁要在零点零七分到大学城站,笔者回到宿舍已经快一点钟了。尽管如此,刚刚看完两季连演舞台剧的笔者心潮澎湃,也算平复一下表达欲。

我曾经为这篇文章设想过很多可能的开头,比如引用小说里最经典的文字,像“上帝不响,像一切全由我决定”,或者是用剧终歌《新鸳鸯蝴蝶梦》的歌词等等。这样终究像是拾人牙慧,但是也很难费神来写一个结构严谨,文辞工整的凤头。因此这样随性的开个头蛮好,也很符合我们这个Blog写点废话,想到什么写什么的风格。回到我们的正题,《繁花》,现在这部作品已经被改编成两部舞台剧和电视连续剧。老实说,读小说已经久远,情节多有遗忘,而电视剧笔者还没看完。另一方面,聊《繁花》也必须观察她生长绽放的土壤——上海。

先从新近的两季舞台剧说起吧,本来去年就想看,可惜的是时间很不合适,遂作罢;好在今年两季排期很不错,故狠狠心连下两城,于是有了一周间恍惚六十年的体验。第一季在美琪,第二季在上海大剧院,都是工作日晚上的场次,都是座无虚席。美琪我是第一次去,梧桐树荫掩映下,沿着奉贤路步履匆匆,走到江宁路十字路口,一座淡黄色外立面的小小剧院,背靠南京西路和人广方向的高楼大厦,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,内里装潢如旧,很有老派魅力;恰好我们这部剧也是一窥旧时上海弄堂风貌的,相当合适。从舞台感受而言,我对这两部剧都是要极尽赞美之词的,一个字,就是“赞”,两个字,就是“灵光”,三个字,是“交关好”,四个字,我不会了。真是刷新了我对戏剧和舞台的概念,当然大部分原因是我见识不够。剧本的改编基本是忠于原剧情的,少数地方为了舞台上的矛盾效果而改变了场景也在情理之中。小说的情节我们等到小说的部分再说,在舞台剧的部分,我们先聊一下戏剧本身。

首先是沪语,与小说行文相同,舞台剧也全程用沪语演出。弄堂是这部剧的生发的土地,而明白晓畅,富有张力的方言就是这部剧活的灵魂。这是第一手,方出锅的市井声色,小市民嬉笑怒骂,或细语娇声,或撒泼打滚,在字幕的间隙还有打不出来的俏皮话,骂人话,生动极了,常常引得观众会心地笑。好像真的在大自鸣钟理发店,在拉德公寓,在曹杨新村。当然,坏处也不是没有,对于我这种异乡人而言,要一边看字幕一边看表演还是有够困难,总感觉错失了很多细节。我印象很深的有几场酒桌戏,一个八仙桌,围坐五六七八个角色,或闲聊,或吵闹着吃老酒,神态言语之间,各个角色顾虑心事,淋漓尽致展现出来,却尽在不言间。另一幕我特别喜欢的是顾老师向阿宝的倾诉,波澜不惊的陈述下暗流涌动,预备着高峰骤起,一句“桃花赋在,凤箫谁续”悲吟,一句“再会”,那真是何等的苍凉和悲切。还有一幕,也是第二季的最后一幕,苏州,小毛,沪生,阿宝老兄弟再会,疏疏的一列走在马路上,彼此有些距离,而小毛又更远一些,东方既白,在沧浪亭这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,几个曾经要拜把的老兄弟,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“好哇?”,联想二十年沧海桑田,物是人非,真是令人不禁扼腕。

再来讲讲电视剧;我大概看了三分之一,后来就不可抗的没看完,也许有一天会补完吧。王家卫确实是独步天下的高手,第一个镜头就给我看迷糊了,胡歌唐嫣也是功底深厚的演员,配上一个优秀的本子,客观的来看,电视剧是很成功的,但是它不够《繁花》。小说是两个时代的小市民生活,是年青人和中年人的莺歌燕舞,鸳鸯蝴蝶,剪不断理还乱;而电视剧毕竟是新时代面向大众的文化产品,整体风格一扫颓唐气,要铺开的是改开大时代画卷下的沪上新面貌,要开放进取,敢打能拼。王家卫为时代命题做出了优秀的答卷,自然也就不得不缺憾了这本书的生命——更真实的上海市井生活。当然,将这作为另一个侧面的窗口也未尝不可。顺便提一嘴,我特别喜欢唐嫣饰演的汪明珠,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,特别活泼,但是遇事有胆量,敢硬气,真是亦柔亦刚,独立自主的女性形象,与原作汪小姐的花瓶论是大相径庭了。大概这也是时代女性形象塑造的必须,但是的确是很讨喜的。

最后,我们还是要聊回一切的起源,也就是《繁花》这本小说。我已经有些不记得是怎么与她结缘,但是大抵和巨鹿路675号是有联系的。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最初喜欢看《萌芽》,后来又了解到中国文学的殿堂期刊《收获》。那时南方小城里的高中生也没有分得清《收获》和《上海文学》(当然我现在知道他们都在巨鹿路675号这个小院子里),听说金宇澄是《上海文学》的编辑,想来顶级文学期刊的水平一定很高,必须评鉴一下。大概,这是我与这本书结缘的原因吧。从高中生的视角回想,用两个单字来评价整本书的情节,“涩”和“悲”是很合适的。涩并不是指谐音,而是真的晦涩难懂;整本小说采用沪语写作,很多词语的意思是连蒙带猜才弄明白;小说叙述的语言风格和口语对白的语言风格都有文言的影子,这与作品的背景有关,当然也有作者复兴鸳鸯蝴蝶派文学的创作心理在里面。“悲”则是整本书情节的基调,六十年代文化革命,大鸣大放大抄家的时代,阶级身份,上山下乡,处处离合;九十年代男女关系纠缠不清,情情爱爱,尽是悲欢。

现在想来,要回忆起小说究竟讲了怎么一个故事,真是挺难的,这是跨越三十年,两代人,二十几个主要人物的交织。小说并没有明确的故事线,也没有惊天地,泣鬼神的传奇,只有阿宝,沪生和小毛三个男人的聚散。既是老兄弟之间的聚散,又是每个男人和生命中其他人之间的聚散。阿宝永远也忘记不了黄浦江上抚慰少年胸怀的风和汽笛声,革命家庭出身的沪生再难遇到一个独立世间,文静典雅的邻家女孩,小毛则比他们都更早成为了大人,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。后来,阿宝尝到了人世间最大的现实主义,沪生家道中落,洞明世事,再难激情,小毛则比他们更早的经历了生离死别,更懂得珍惜和陪伴,但这时想回头也找不见路了。那些花儿呢?蓓蒂是旧时代的公主,新世界没有载她的船,只好化作黄浦江里的一条鱼了;姝华是运动年代的清醒者,追求自由,文学和热爱,但古风犹存的黑土地上没有她生长的空间,于是她只能接受被异化的命运;银凤不顾年龄和道德的约束,追求肉体的欢愉,但这毕竟是社会所不认可的;雪芝是真正温婉如玉的大家闺秀,但被最深刻的真实挡住了爱情的去路;李李是名利场开出的血红的玫瑰,于是最后选择了最远离尘世的地方封存自我;小琴是渴望现代城市生活的外来者,不惜出卖自己,落得了乐极生悲的结果;汪小姐则是市场经济里游泳的女性,虽然有独立要强的人格,但也免不了作花瓶的命运,两种角色的切换让她永世的沉沦于烦闷当中。他们和她们都是小说里的人物,但我毫不怀疑这些人都真实存在过,这些幽深的故事都在这座城市的里弄真实发生过。这是一些人的人生,是他们的历史,也是这座城市的历史;时间的齿轮转动,社会的机构更新,缓缓地向前走;但是抖落下来的灰尘,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就是鹅毛大雪,这是小人物的悲欢,却是大世界的无奈。这是灰色而多彩的市井生活,是无声而宏伟的史诗。尽管千种风雨万种阻碍,最重要的,也是每个人都追寻的,是永恒不变的情和爱,这是最本真的人性需要,是开出一切繁花的骨苞,也是一切悲哀的根源啊。

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这黄浦江两岸。个别的看,我不敢断论这些故事只能发生在上海,弄堂里的男女纠缠放到四合院一样成立,文化革命的浪潮席卷着中华大地,上山下乡京津亦然,改开的排头兵本也不是申城;但是总体的来看,要让这些人物齐聚在同一个舞台上,那此地就是唯一的选择。近代历史上繁荣的工商业,打造了城市精致发达的底色,也塑造着形色各异人们,打开了更现代开放的视野;半个世纪的革命烈火燃烧,浦江上既有旧时的暗涌,也有新锐的狂热;市场经济突飞猛进,传说着都市纸醉金迷的幻梦。弄堂是必须的舞台,这个拥挤而又互相独立的空间里,建构起既要相互依赖,又各自清爽的人际关系模式,才生长出这样聚散有时,欢喜各自,万般巧合的故事。

说到巧合,现在想起来,笔者来到上海也是一种命运的巧合吧。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正是高三,满脑子都是北京和武汉,最后机缘之下却来了上海,阴差阳错之下成了沪生的校友。我专门跑过一次小说中主要地点,现在来看算citywalk。最初去的是巨鹿路的上海作协,一幢幽静可爱的小洋房;书里曹杨二万户,大自鸣钟等早已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;石门二路的卡德公寓历经风雨,仍可以想见当年的气派;进贤路,黄河路,南京西路等或还保留了旧时建筑,但有别于那时的居民区,内里已经是现代商业街区了,四十年,现代化的车轮滚滚,真是令人感慨。这也是我对上海评价最高的地方,在这个魔幻的城市,古老的和现代的一体贯通,本土的和外来的交汇融合,真是别样的魅力。有的时候我问自己,这座城市是否属于我,得到的答案是不响,上帝从来不响,像一切全由我决定。这也是人世间悲哀的一种吧,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呢。正像黄安唱的,花花世界,鸳鸯蝴蝶,在人间已是癫,何苦要上青天?

好像文章还没写完,但其实要讲的话已经差不多了,就到这里吧,突然又想到潘虹老师演顾老师与阿宝告别的时候那句“再会了,阿宝!”,我决定也这样与读者道一次别。

再会!